远处的枪声像一把钢锥,直接扎进陆渊的太阳穴。
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,右手本能地扣住腰间毛瑟枪的枪柄——那是他从死去的日军大尉身上缴来的,握把处还留着半枚樱花刻痕,此刻正硌着他掌心的老茧。
"所有人贴紧岩壁!"他压低声音,尾音里带着淬过冰的冷。
张涛正扶着赵强往石缝里挪,伤员的军大衣下摆擦过潮湿的洞壁,洇出一片更深的暗青。
赵强的牙床还在打战,烧得泛红的眼尾沾着汗,却硬是咬着袖子没哼出声。
韩磊的短锄在身侧垂着,缺了口的锄刃擦过张涛的裤管,发出细微的刮擦声。
柳青的手指在电台按键上顿住,耳机线从她耳后滑下来,扫过锁骨。
她抬头时,发梢扫过陆渊的手背,带着股硝烟混着草药的味道——这是战地医院的气味,陆渊记得她上次给赵强换药时,药箱里装着半袋晒干的艾草。“苏州的回电延迟了。”她轻声说,指节因为攥紧电台背带而泛白,“可能日军在干扰频段。”
洞外的脚步声更近了。
陆渊数着那"咔嚓"声的频率——七个人,军靴钉铁掌,应该是搜索队。
他的目光扫过众人:周小刀和王刚出去布警戒已经十分钟,现在山洞里能作战的只有他、柳青、张涛,韩磊的短锄对付不了刺刀。
赵强的步枪靠在脚边,枪膛里还有两发子弹,但他现在连举枪的力气都没有。
"李明。"陆渊突然出声。
那个缩在洞角的瘦高个猛地抬头,腰间的搪瓷缸还滴着水——他刚摸黑去洞外接了山泉水。"你沿着后洞摸出去,绕到东边的刺槐林,看到三棵并排的树就停下。"陆渊从怀里摸出半块压缩饼干,塞进李明手心,"如果半小时后我们没法汇合,把这个交给接应的同志。"
李明的喉结动了动,饼干碎屑粘在他开裂的嘴唇上。
他盯着陆渊腰间的手雷——那是刚才周小刀带回来的,木柄上还沾着日军弹药箱的防锈漆。"队长..."他刚开口,就被陆渊截断:"你是最会藏的,上回在闸北仓库,三个日军从你头顶过都没发现。"
这句话像根针,扎破了李明眼底的惧色。
他用力点头,把饼干塞进怀里,猫着腰往洞后挪去,军鞋后跟蹭着岩壁,在石面上刮出火星。
"柳青。"陆渊转向女地下党,“等会我引开敌人,你带着赵强从暗河走。”他指了指洞顶滴答滴水的石缝,“水不深,能淹到胸口,但日军的钢盔进不去。”
柳青的睫毛颤了颤。
她知道暗河的出口在鹰嘴崖下,要趟过齐胸的冷水,赵强现在发着烧,搞不好会挺不过去。
但她没说话,只是把电台塞进赵强怀里——那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。
赵强烧得迷糊,却还知道用胳膊圈住电台,像护着刚出生的孩子。
洞外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,是日军的刺刀挑开了藤蔓。
陆渊的拇指蹭过毛瑟枪的击锤,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耳内轰鸣。
这时候,他想起三天前在罗店战场,也是这样的清晨,他带着特战队摸进日军炮兵阵地,用匕首割断了七个炮兵的喉咙。
那时候他想,只要能多拖延半小时,后面的弟兄就能多活十个。
现在,他想的是——只要能多拖延半小时,李明就能把情报送出去,鹰嘴崖的重炮就能哑火。
"陆队长!"
周小刀的声音从洞外传来,带着股子混不吝的野气。
陆渊的瞳孔猛地收缩——这小子居然没隐蔽,直接喊他?
但下一秒他就听见子弹擦过耳边的尖啸,还有王刚的大嗓门:"右边三个!
老子的手榴弹呢?"
"都给老子闭嘴!"陆渊吼了一嗓子,猫腰冲出去。
洞外的晨雾还没散透,十米外的灌木丛里,周小刀正和两个日军扭打,驳壳枪甩在地上,撞针还在一跳一跳。
王刚压着个翻译官,那家伙穿着西装,脖子上挂着日军的身份牌,正用日语尖叫。
陆渊的毛瑟枪响了。
第一个日军的太阳穴炸开血花,第二个刚要摸刺刀,被张涛从侧面扑上来,用步枪枪托砸中后颈。
韩磊的短锄抡起来带风,砸在翻译官的膝盖上,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周小刀的骂娘:“老子让你喊!
让你喊!"
"都住手!"陆渊踹开地上的三八大盖,枪口抵住翻译官的眉心。
那家伙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,西装前襟全是血——王刚刚才用刺刀捅了他大腿。“雪狼计划的坐标。”陆渊说,声音像浸在冰里,“现在说,留全尸。”
翻译官的喉结动了动。
陆渊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块刺青,是朵褪色的蓝莲花——这是上海青洪帮的标记。“鹰嘴崖...崖底有暗堡。”翻译官喘着粗气,“重炮藏在...藏在天主教堂的地窖里,钥匙在...在松本大佐腰上。"
"松本?"陆渊眯起眼。
他记得情报里提过,松本是日军上海派遣军的后勤参谋,负责协调重炮部署。“他现在在哪?"
"在...在西边的炮楼。”翻译官突然剧烈咳嗽,血沫溅在陆渊的军裤上,“你们...你们走不了的,松本派了一个中队...搜山。”
陆渊的手指在扳机上顿了顿。
他听见远处传来军号声,是日军的集合号。
周小刀捡起驳壳枪,检查弹仓:“七发子弹,够干一票。”王刚扯下翻译官的西装,从内袋摸出张地图,展开时发出脆响:“队长,这是日军的布防图!”
阳光透过雾霭洒下来,照在地图上的红圈上——正是鹰嘴崖的位置。
陆渊摸出怀里泡模糊的地图对比,两个红圈严丝合缝。
他突然笑了,露出白得刺眼的牙:“韩磊,带我们走后山的小路。”他拍了拍老乡的肩膀,“你说的那条能通到山里的,还记得吧?”
韩磊抹了把脸上的血,点头:“记得。
不过得等天黑,日军白天在路口设了岗。"
"等天黑。"陆渊重复了一遍,把地图塞进怀里。
他转身看向众人:赵强被柳青扶着,烧得迷迷糊糊却还在扯电台的天线;张涛蹲在地上擦步枪,枪管里还冒着硝烟;周小刀把翻译官的怀表套在自己手腕上,金属表盘在阳光下闪了闪——那是块瑞士表,秒针走得很稳。
"李明呢?"王刚突然问。
陆渊的后背一僵。
他刚才只顾着对付日军,竟忘了李明还没回来。“去后洞看看。”他对周小刀说。
周小刀应了一声,猫着腰钻进洞里,很快又探出头:“后洞的石头塌了!”他的声音带着急,“像是被手雷炸的!”
陆渊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冲进洞,只见后洞口堆着半人高的碎石,潮湿的泥土里嵌着半片手雷弹片——是九一式手榴弹,日军特有的。"李明..."张涛轻声说,声音发颤。
陆渊没说话。
他摸出怀里的半块饼干,饼干已经被汗水泡软了,黏在掌心。
远处的军号声更近了,他听见日军军官用日语喊着"残党"、"搜捕"。"撤。"他说,声音比刚才更沉,"天黑前必须赶到小路入口。"
夜幕像块浸透墨的布,慢慢罩住山林。
韩磊走在最前面,他的短锄在地上点着,像根盲杖。
陆渊走在中间,左边是柳青扶着赵强,右边是王刚背着缴获的弹药箱。
周小刀和张涛断后,张涛的步枪上了刺刀,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小路比韩磊说的更窄,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过。
两边的荆棘勾着军裤,在陆渊腿上划出几道血痕。
他能听见山风穿过松林的声音,还有自己踩在松针上的轻响——这种声音在日军听来,大概像打雷。
"停。"韩磊突然抬手。
众人立刻贴紧岩壁。
前方的弯道处传来皮靴声,混着金属碰撞的脆响——是刺刀碰在枪托上。
陆渊数着脚步声:十二个人,分成两组,每组六人,间隔五米。
他摸出怀里的手雷,保险栓在指腹上磨得生疼。
"周小刀,你带张涛绕到左边的树后。"他低声说,"王刚,你和韩磊去右边的石堆。
柳青,看好赵强。"
周小刀的驳壳枪已经上了膛,撞针扣的咔嗒响。
他冲陆渊比了个"OK"的手势,猫腰钻进灌木丛。
王刚把弹药箱轻轻放在地上,从怀里摸出两枚木柄手榴弹——那是刚才从日军尸体上缴的。
第一组日军转过弯了。
带头的军曹挂着指挥刀,刀鞘擦过岩壁,发出刺啦的声响。
陆渊盯着他的喉结——那是最容易割断的地方。
他摸出匕首,刀刃贴着掌心的老茧,凉得刺骨。
"上!"
陆渊的低喝像根绷断的弦。
周小刀的驳壳枪先响了,军曹的眉心绽开血花,栽倒时撞翻了身后的士兵。
王刚的手榴弹砸在第二个人脚边,爆炸的气浪掀飞了他的钢盔。
韩磊的短锄抡起来,砸在第三个日军的太阳穴上,血溅在他的粗布衣服上,像朵绽开的红梅。
张涛的刺刀捅进第四个日军的肚子,拔出来时带出一截肠子。
那家伙瞪着眼,想说什么却只咳出血沫。
最后两个日军刚要摸枪,就被陆渊和周小刀前后包抄,匕首分别捅进他们的肋下——这是特战队的手法,避开肋骨,直插心脏,无声无息。
战斗结束得比陆渊想得还快。
他蹲在军曹尸体旁,从他腰上解下钥匙串——黄铜钥匙碰在一起,发出清脆的响。“松本的钥匙。”他说,把钥匙串塞进怀里。
王刚翻着日军的背包,摸出两盒罐头和半包香烟:“队长,有吃的!"
"收走能用的。”陆渊站起身,月光照在他脸上,把眼窝衬得更深。
他数了数人数:七个日军,全解决了。
赵强靠在岩壁上,烧得直打摆子,柳青正用军用水壶喂他喝水,水顺着他的下巴流进领口,洇湿了一片。
"继续走。"陆渊说。
他踢了踢地上的日军钢盔,钢盔骨碌碌滚下山坡,撞在石头上,发出"当啷"一声。
这声音在夜色里传得很远,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头,荡起一圈圈涟漪。
他们走出小路时,天刚蒙蒙亮。
开阔的的晨雾里,隐约能看见几顶日军的帐篷,钢盔在雾中闪着冷光。
陆渊的瞳孔收缩成针尖——这里被日军占领了,比情报里说的还快。
"伪装。"陈志突然说。
这个新加入的队员蹲在草丛里,手里攥着把带露水的狗尾草,"用草和泥土涂在身上,日军的眼睛没那么尖。"
陆渊看了他一眼。
陈志的脸被硝烟熏得发黑,只有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他记得陈志是三天前从苏州来的,说自己是国军情报员,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。"好。"陆渊说,"张涛、周小刀,你们负责割草;王刚、韩磊,用泥涂在衣服上;柳青,照顾好赵强。"
众人立刻行动。
周小刀的匕首在草丛里翻飞,割下的草叶堆成小堆。
王刚蹲在水洼边,把稀泥往军装上抹,泥点溅在他的领章上,把"上等兵"的标志糊得只剩半道杠。
柳青扯下自己的围巾,浸在泥水里,给赵强裹在头上——这样能遮住他烧得通红的脸。
陆渊蹲在陈志旁边,看他用草茎编伪装网。“你以前干过这个?”他问。
陈志的手指很巧,草茎在他手里转了两圈,就变成个帽兜。“在庐山特训班学的。”他说,“专门学怎么在丛林里藏人。”
伪装完成时,晨雾已经散了大半。
陆渊摸了摸脸上的泥,凉丝丝的,混着草叶的清香。
他抬头看向日军帐篷的方向,能看见几个哨兵在巡逻,刺刀尖上的露水闪着光。
"队长。"周小刀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,声音压得极低,“那边...”
陆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
远处的山路上,扬起一片尘土。
那是卡车的引擎声,混着马蹄声。
尘土里,隐约能看见日军的膏药旗在飘动,旗面上的红太阳被晨光照得发亮,像滴凝固的血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震得地面都在发抖。
陆渊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像面被擂响的战鼓。
他看了看身边的队员:周小刀的手指扣着驳壳枪,指节发白;柳青的手按在赵强的嘴上,怕他咳出声;陈志的伪装网滑下来,遮住了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紧盯着前方的眼睛。
山风突然转了方向,送来一阵马粪混着汽油的味道。